第四章 公猫母猫之辩
老街照相馆到家属区来上门照相,为这事家属区热闹了好几天。
侯家这么多年没照过全家福,一家也要照全家福。
打电报到省城,叫侯家老大回来。
电报没说叫他回来干啥,侯家老大接电报立马就回到厂里。
接到电报叫回一般都没啥好事,以为家里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大事。
侯爱毛急匆匆回到家,才知道叫他回来照全家福。
为这事侯老大不高兴,可又不好发怨言,扫全家人的兴。
侯家老爸翻出压箱底的老军装穿上,侯家老妈把全新的蓝色劳动布工作服拿出来穿上。
侯家姥姥拿椅子坐中间,后面是几个小崽子的爸妈侯大毛和马小丫。
侯爱毛和侯爱泽在后面挨着父母两边站,侯爱东和侯爱彪在姥姥的左右。
侯爱青翘着羊角小辫不知站哪好,老太太把她揽在怀里。
侯家老爸检查大家是否正确佩戴了像章,统一了手握红宝书的姿势。
照相的师傅把头钻进照相机后面的黑布里面,叫五个男孩子向中间靠拢,侯家老爸挺胸,把额头上的一簇头发往边上撩撩,以免遮住半只眼睛;为这缕头发,照相师傅钻进那黑布两次。
侯爱东有些不耐烦,掏出腰里别的木头手枪向镜头比划。
侯大毛用手拍了侯爱东的小肩膀,嘿嘿了两声,示意他收起那上了黑漆的木头手枪。
准备好了,照相师傅举手叫大家看他的手,吩咐大家:“不要眨眼睛,不要眨眼睛!”
当大家以为一瞬间就要捏那右手握着的橡皮球的时候,大家鼓起勇气,做好准备,下定决心天塌下来也不眨眼睛了。
侯爱东瞪大眼睛,几秒钟过后就觉得眼睛涩,憋不住,心烦,拿木头枪向照相师傅“啪啪”就是两抢。
这同时时,照相师傅捏了那手里的胶皮球。
这次回家照全家福,紧跟时代步伐,首先折了他姥姥的龙头拐杖,又把家里的烫金龙纹咸菜坛子捣毁。
侯家姥姥心痛,这东西可都是乾隆年间的,当初是作为仅有不多的几样嫁妆带到婆家来的,比你祖宗的年龄都还大,你这败家的小兔崽子说毁就给毁了!
当初侯家姥姥害怕烫这金龙纹咸菜坛子打坏了,裹在棉絮里,大老远从东北带来的!
更可气的是那小兔崽子把她的龙头拐杖也给折了!
说那是封资修的东西,要破四旧,立四新。
姥姥捣蹬着两只五寸金莲撵他,拿着折断的龙头拐杖要劈他。
侯家老大麻溜跑了,到老街街口上,叫侯爱泽、侯爱东、侯爱彪把他落在家里的军挎包、军帽、印有红语录的搪瓷茶缸子给他拿来,当天下午就走了。
很长时间侯家老大也没回家,不知道是不敢回来还是不想回来。来了两封信,没提龙头拐杖和烫金龙纹咸菜坛子的事,说,造反造得忙,走资派太猖狂,没工夫回家,跟父母要钱,要去串联,要弟弟妹妹吃饱了饭,做革命的小闯将云云,末了还致以革命敬礼。
侯家就侯爱彪爱学习,可没有啥书,厕所里拣的擦屁股的字纸,把粘上“粑粑”的部分撕掉,剩下的要看好大一阵子。不认识的字记下来查字典,小学二年级就学会了写信。
大哥是家里的骄傲,勤奋好学,脑子又聪明,小学一跳级,中学又跳一级,文革前一年考试上大学,到省城读书。大哥成了他心中的偶像,立志要像大哥一样考上大学,当个大科学家,出人头地,扬名立万。
但现今大学生也不吃香了,那些“臭老九”,个个都是大学、中专毕业的,小学和中学毕业的还不够臭老九的格,侯爱彪有点晕菜了。
侯爱彪大哥写信,反映汇报家里面的形势斗争情况,说姥姥给侯爱青做了双鞋,上面绣了花,把侯爱青给乐得不知姓什么了,还给同学邻居看她的绣花鞋。
下雨天侯爱青回家怕把鞋弄湿弄坏了,竟然拎着绣花鞋光着脚趟水回家。
还说脚坏了可以长好,鞋坏了就不好办了,可见她的资产阶级思想有多么严重。
现在要求她们女孩子要“不爱红妆爱武装”,看来她的所作所为和现在的要求是背道而驰的。
活该那绣花鞋有一天晚上晾在外面忘收回,被人偷了去,活该她哭了一阵子。
侯爱彪还写信给大哥,反映侯爱青的资产阶级毛病。说家里的镜子基本上就是侯爱青一个人照不说,自己还叫老爸给她买了个小镜子偷着照。
有一次发觉自己的下巴上长了一个芝麻大的小痣就认为自己有了大毛病,扭着她妈叫带她上医院治“病”,否则就要立马死人一样。
侯家姥姥把她叫跟前,捏着她的下巴看了那痣,说脸上这部位长痣,长在男人脸上是“伟人痣”,长在女人脸上是“美人痣”,种痣是福痣,一般人想都想不来的!
姥姥把侯爱青给糊弄住了,高兴得她屁颠屁颠要死了一样,见到熟人就把下巴往前噘,生怕别人看不见她长的美人痣。
侯爱彪还向他大哥揭发他姥姥,把那折断的龙头拐杖的上半部分,就是龙头那部分,叫人给齐展展锯了,用纸包好,放在床下面,准备叫人做个箍,要找一截好木棍接好那拐杖。她还说那拐杖是她姥姥传下来的物件,不能就这样毁在她这了。
几次给大哥写的信都没有回信,父母也想知道大哥的情况,侯爱彪决定再给大哥写信,还有把家里面的情况给大哥讲讲。
这次没有反映侯爱青的事,没有“揭发”姥姥的事,抄了“最高指示”,还有一大堆革命口号写上去。
写好信,找出邮票信封,到锅里面拈了饭粒,粘了信封口,舌头尖蘸了口水,舔邮票背面,贴了邮票,到邮局把信投进邮筒。
一个月后,全家福相片取回。
左邻右舍都把自己家的全家福拿出来,交换着看。
大野和侯爱泽是同学,他家的全家福最有特色——大野怀里抱着一只大公鸡。
当熟人看见这张全家福里有大公鸡在里面的时候,都笑话大野。
大野说家住拐枣坪家属区的大黑还抱着他家猫照了全家福的。侯爱泽听到很有兴趣——他也喜欢猫,不喜欢狗,因为被狗咬过,没有被猫咬过,被小猫舔过手指头,想起被舔痒痒的感觉就想笑。
侯爱泽邀大野到大黑家去看大黑家的猫。
侯爱泽和大野到大黑家看猫,遇到几个同班的女同学在跳橡筋。
大野上去用腿勾橡筋绳子胡乱跳,女同学嫌他捣乱,把橡筋绳撂地下不让他跳。侯爱泽拉大野走,大野不服气说:“几个傻丫头,xx,吝家子!”
这话被几个女同学听得清清楚楚,拉扯大野叽叽喳喳和他理论,大野挣脱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几个女同学说大野是坏蛋,是瘪犊子,叫侯爱泽别和他玩。叽叽歪歪说了一会儿,继续跳她们的橡筋。
侯爱泽四顾,看见大野在山墙角露脑袋向他招手。
铜分厂地处西南腹地山沟沟里,潮湿阴冷,职工家属很多从东北来,很多人家都保持了东北睡炕的习惯。
干打垒土墙房子,冬暖夏凉,而且屋里可以修东北那样的炕,铜分厂有好多栋这样的平房。
大黑家就住种干打垒的土墙老房子,也盘了炕。
侯爱泽和大野到了大黑家,那只猫睡在炕头上。这是只黑白相间的狸花猫,个头很大,长伸伸侧卧着。
大野摸它一下,狸花猫连眼睛都不睁,只是把四肢用力地往前伸伸懒腰。大野教侯爱泽摸猫要顺着毛摸,否则猫就会不高兴,说完还示范了几下。
侯爱泽照大野的指教摸狸花猫,狸花猫睁开眼睛看了一下侯爱泽,用双“手”使劲抱了一下自己的头,并不理会他,接着睡它的猫瞌睡。
侯爱泽注意到这猫长了一块黑毛在鼻子下面,有点像电影里龟田小队长的卫生胡子。侯爱泽注意到了这狸花猫的长胡须分在猫嘴的两边,长胡须都是白色的,粗的像缝铺盖的针,细的像绣花针。
大黑说等这只猫下崽,可以考虑送一只给侯爱泽。
侯爱泽听这话不高兴了,说大黑糊弄他,公猫怎么会下崽呢!
大黑说是母猫,侯爱泽说是公猫。
大黑问侯爱泽:“你凭什么说是公猫?我家养的猫我还不知道是公母?”
“母猫怎么会长胡子!”侯爱泽肯定自己的判断,“你看见哪个女人长胡子的?从来没听谁说过男人生小孩的,我妈在医院上班,这我还不知道!”
为了说服侯爱泽,大黑轻轻地吹开猫腹部的毛,露出米粒大的**叫侯爱泽看:
“你看是男的还是女的?不,是公猫还是母猫?男猫怎么会有咂儿(**)?”
侯爱泽问:“我是男的还是女的?”
大黑肯定地回答:“男的!”
侯爱泽又问大黑:“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大野又断定地回答。
侯爱泽叫大野撩开衣服,大野嘿嘿笑,不肯。侯爱泽撩开自己的衣服,露出胸口,指着自己的**说: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我是男的,怎么会有这个东西?你把衣服脱了,看看你自己长没长咂儿,你别骗人了!”
大黑跟侯爱泽扯不清楚,也懒得扯叫大野和侯爱泽去找在前面那栋房住,教政治的吴老师问一下,为什么母猫要长胡子,男人为什么要长**。
吴老师是位男老师,三四十岁,厦门大学毕业的。一说厦大的,就是指的是吴老师,其实在那些人的脑子里显现的是“吓大的”仨字。
大黑家前面一排排的房子也是南北朝向的平房,和干打垒房子不一样,都是红瓦房,悬空木地板,门前的宽屋檐下有走廊。
这些漂亮房子都是苏联人修的,这样的房子没法修炕。
拐过房头,有篱笆围的院子,里面有向日葵,有拳头大的花,花瓣有红黄白,一朵朵煞是好看。
这花就是芍药花,根部长得像红薯,人们俗称芍药花为地瓜花。
有些花长到伸手可摘的篱笆外面,侯爱泽摘了一朵拿在手里观赏。
这时有人在不远处呵斥他俩,说那些花是他家的,不许动。
大野和侯爱泽看见是同班同学彪子在呵斥他们,彪子显得非常气愤,并没有因为是同学而买账。
侯爱泽好比偷东西被人逮到了一样,有些尴尬,不好意。期待着看在同学的面上,彪子能放他们一马。
大野把侯爱泽手里的花拿了,闻了一下,朝园子里一扔,大声说:
“对不起,还给你!”然后又小声说,“有什么了不起,谁稀罕!男人从小爱花,长大把花叫妈!”
大野拍侯爱泽的后背,继续前行去找吴老师给判定那狸花猫是公是母。
俩人都希望吴老师给评评,如果是母猫为什么要长胡子;如果母猫要长胡子,那女人为什么又不长胡子;还有男人不给孩子喂奶,为什么还要长**。
“吴老师好!”大野见到吴老师,半点头不哈腰地大声喊道。
侯爱泽也给吴老师行了个标准的点头礼,没行少先队的那种把手比在头上的礼——他俩不是少先队员。
吴老师见有学生向自己礼貌地打招呼,很高兴,看见俩人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停下脚步问有什么事。
大野要侯爱泽说,侯爱泽有些怯意,哼哼呀说了几句,吴老师没听明白。
大野着急,把侯爱泽拨开,自己亲自向吴老师请教。
听着大野的话,吴老师的表情由微笑转为疑惑,进而缩紧眉头,瞪大眼睛,露出厌恶。
这样的表情变化,侯爱泽和大野都没主意到,感觉解释不到位的地方侯爱泽还对内容加以补充完善,说了一会,俩人又开始争吵。
“住嘴!流氓!流氓!你,你……”显然吴老师已经从一忍再忍,到忍无可忍,以至于怒发冲冠了。
吴老师用颤抖的手来回指着他俩,语言结塞,不能连贯。
把他俩拉到路边站着,免得挡着别人,侯爱泽一条腿没站直,有点叉,吴老师飞起一脚踢在他小腿肚子上面,要他站好。
侯爱泽和大野被吴老师突然的发怒给吓着了。
大野的有些发抖,侯爱泽脑子里面如同被人扔进一颗手榴弹,“嘭——”炸了。
吴老师没想到他的学生会给他提这么“流氓”的问题,当时把他的肺都气炸了。
一会就围了好多人看热闹,以为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反革命事件或是什么革命事件。
“你们大家给评评理,他俩问我男人为什么要长**,母猫为什么要长胡子。”吴老师环顾围观的人,义愤填膺地说,“世界上还有人在水深火热中挣扎,敌人对我们虎视眈眈,伺机反攻大陆,敌人妄想吞并我们的大好河山。‘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而你们不以世界的前途利益为重,想这些无聊、可耻的事情。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对得起谁!高了咱不说,对得起每天吃下度的大米饭吗?”
吴老师说得侯爱泽、大野无地自容,恨不得马上像孙悟空一样变成一个苍蝇飞得无影无踪;变不成苍蝇,变成一只麻雀飞走了也行。
那几个跳橡筋绳子的女同学来看热闹,看到大野和侯爱泽倒霉了,情不自禁地一阵阵举拳喊出了口号,一帮围观小孩子都习惯地跟着举拳大声高喊。
“你们两个什么态度,站在谁的立场上?”吴老师指他俩的鼻子,“你俩怎么不喊xx口号。难道要顶着花岗石脑袋去见上帝吗?”
大野明白了吴老师的意思,也举起手和大家一齐喊起口号,侯爱泽照仿。
围观的人见他俩喊口号,不跟着喊,反而给予一阵嘲笑。
有人建议把侯爱泽和大野送到“人保组”去关起来。吴老师说这属于内部矛盾,不要一棒子打死,可以记录在案以观后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