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剧外篇:生翅之罪(三)
小院中的空气凝重肃杀,鱼生翅站在院中,如同置身噩梦当中,不敢相信这世间能有如此事情,浑身颤抖着,不只有惊恐,还有胸中难以压抑的愤怒!
院门已经关闭,门边站着四个甲士,院中还有两个。
还有那个一身黑甲的男人——那个被鱼生翅救了,现在却要杀掉全村人的莫将军。
“杀!”
随着莫将军挥手下令,院中两名甲士抽出战刀冲向父子二人。
却有一人比他们先动,鱼轻流从地上弹了起来,单臂扬处,一片沙土石籽带着呼哨一般声音激射而出,直奔两名甲士的面门,悠忽间,人已到窜到了放柴火处,提起了一把短柄弯头柴刀。
两名甲士久经战阵,反应甚是迅捷,提刀扬肘护住面门,沙土石籽击打在铠甲护臂与战刀上,如同珠落玉盘叮叮做响,腾起一阵尘烟,被两人全数挡下,而等两人再举步时,鱼轻流已握着柴刀在鱼生翅身前站定,将儿子护在身后。
两名甲士一怔之后,急冲至鱼轻流身前,一人劈向鱼轻流面门,一人攻向他的腰腹。
“不移式”,金铁交击声中,鱼轻流双脚站立不动,柴刀自下而上荡开两人战刀,而后单臂运刀,眨眼之间,在数个侧身的势子里连斩数刀,招式简单却迅如电闪,横切竖劈,破风声呼啸,刀影翻飞,尽显凌冽杀伐之气。
两名甲士一人连连招架,被逼出数步,一人战刀脱手,横跌出去,鲜血飞溅,却是手腕已被斩断。
“贫贱不能移!战龙七杀!你是战龙六姓哪一家的?”莫将军摆手制止众甲士再上,重新打量起鱼轻流。
“我不过是战龙原不名一文之人,军旅数年却寸功未立,身已残疾,就不通报姓名,让先人蒙羞了。”一边说着,鱼轻流一边护着鱼生翅挪步到了小院一角,又将儿子遮挡在身后,使得他们不至于腹背受敌,听到隔壁院子传来了木匠顾老头惨叫声响起,又戛然而止,低声吩咐鱼生翅:“等一会,有机会你就逃,用爹教你的刀法冲出村子去,切记,出手不要留情,爹会挡住他们的。”
鱼生翅抽出腰间的弯月短刀,狠狠攥住木柄,紧咬着牙,双目一直盯着那边的莫将军,握着刀那只手轻轻颤抖,这些显露了他战阵不足的紧张,还有对莫将军所作所为的愤怒。
鱼轻流站定了身形后,看向莫将军,惨然一笑道:“将军既然认出‘战龙七杀’,当知适才我已手下留情,我未取二人的性命,是想留下一丝转圜的余地。我曾效命与军伍数载,深知战场无情,人命如同草芥,不过请将军看在翅儿心地纯良,曾救助过你,放他一条生路,如若将军答应,我甘愿引颈受戮。”
鱼生翅急道:“爹爹,你……我不走,要死就死在一起。”
村子里这时四处响起了破门声,叫喊声,偶有兵刃交击声,惨呼声,哭嚎声越来越多……
莫将军听若未闻,淡淡一笑道:“好,看在你是出自战龙六姓,我也不欺你,放他绝不可行,不过我却可携他登舟。而且你也不必死,只要你一人出去,同军士们一起将村子里的人杀尽,死心塌地为王爷效忠,我还可举荐你父子军中任职,和我一起辅佐王爷,你看如何?”
鱼轻流听到此话,心中暗叹,父子二人今天这一场灾劫恐怕是过不去了,把心一横道:“我在这渔村中已住了十数载,虽与村人往来不多,但我已把他们看做兄弟手足,让我手足相残是万万不能,今天事已至此,唯死而已!”
“你既选了绝路,那本将军就送你一程。”莫将军声音平静无波,对着院门背弩的四名甲士道:“不要误了登船,用弩箭。”四名甲士应诺飞快摘弩、上弦、放弩矢入槽、平举、一气呵成。
鱼轻流在甲士摘弩时,已横刀戒备,等见到放入槽中的弩箭尖三条血槽深深,雪亮的锥形刃口上游动着丝丝蓝芒,面色骤变,吼道:“翅儿快逃,是芒金箭!”
吼声未止,鱼轻流握刀的五指连动,接着独臂猛地翻转,划出半圈如千手观音似的虚影,全力抡出了手中柴刀,柴刀急旋着如一轮森冷的圆月划过空中,并没有飞向四名甲士,却一掠就到了莫将军面门前。
鱼轻流投出了手中柴刀后,顺势转身,抓住了鱼生翅肩膀,狂吼一声,竟单手将他掷向了墙头:“快逃,跳墙走!”吼声如困兽咆哮……
“崩,崩,崩,崩”
四声沉闷弦响声,四道带着蓝芒的弩箭如电光一闪而过,从鱼轻流后背而入,透胸而过,带出了四股喷出的血雾,余势未消,钉在了土墙上,直入寸许。
急旋着的森冷圆月没有劈进莫将军的面门,还在转着,有一只五指跳动如拨琴弦的手让它一直在转。灵动手指在森冷圆月的侧面拨弹着,每根指头都点在柴刀的木柄上,柴刀就在指尖上转的更快。
莫将军轻叹道:“掷月式,真是可惜了,弯刀的绝技用到了柴刀上,内力也甚是虚浮,实在逊色太多。”一抖手,森冷圆月又飞了出去,比来时更快,流光一闪间就跨越了偌大距离,方向所指是墙头的鱼生翅。
鱼生翅被父亲掷出,半空中伸出左臂勾住了墙头一翻而上,猝然听到父亲的惨哼声,向下看去,见鱼轻流胸前血流如注,踉跄倒地,惊的大呼:“爹爹,你怎么了?”
呼声还在墙头飘荡,光轮急飞而来,旋如圆月的柴刀“噗”一声斜切入了鱼生翅的胸腹间,摇晃了两下,鱼生翅从墙头坠下,在小院的地上滚动了两圈,仰面躺在了鱼轻流的身侧,身体已经不能动弹,却仍艰难的偏过头去呼唤父亲:“爹,爹……你醒醒,你和翅儿说话啊……”
“这里不用理会了,你们去屋里翻乱东西,拿些财帛。”莫将军随口吩咐甲士,像是在说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后走向土墙,拔下了插在墙上的芒金弩箭,接着转向躺在地上的父子二人。
鱼生翅躺在地上,胸腹间衣服被涌出的血浸湿,身下地面一片殷红慢慢扩大。
“疼……爹爹,翅儿很冷……”
“翅儿,快跑,快跑……”鱼轻流呼吸已微弱,仍口中喃喃,声音几乎不可闻。
脚步声来到近处停了下来,鱼生翅眼中映入了一个黑甲黑袍的身影,莫将军在他身侧蹲了下来,声音像是冬日无情的冷风:“知道吗?你有罪!”
鱼生翅看着近在眼前,被陷阵兜鍪遮掩了一半的面孔,手臂挣扎着动了动,可是握在手里的弯月短刀却举不起半分,不甘的望着莫将军,虚弱地挣扎出几个字:“你……胡说,忘恩负义之人,禽兽……不如。”
“你的善良并不值得赞赏,你的无知害死了你,这世间并不是如你想象的那样,我一点也没有觉得歉疚。看着你,我只觉得看到了一个可笑的人……就像曾经的自己。”莫将军笑声扬起,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渐渐浮现出一股难言的味道,话语遽然转急,如锋利的刀片从牙缝中挤出:“你还没看清楚,这无情的世间已容不下善良,善良就是一种罪!”
冰冷的笑声还回荡在小院中,莫将军兜鍪中的双目这时已经变得疯狂而怨毒,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人——另一双眼,那样的眼神鱼生翅只在受伤的野狼眼中见过。
发泄完积怨已久的情绪,深吸一口气,莫将军迅速恢复了平静,看着鱼生翅原本清澈如水,这时却隐含痛楚的那双眼,似乎想起了什么,淡淡低语道:“我也曾用如你一样善良的眼睛看这世间,却不知道等待着我的是——”
可是话未说完,却长叹一声,缄口不言,起身向院外走去,屋里的甲士们刚刚走了出来,匆匆随着莫将军出了院门,在残阳血色映照下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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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中的哭嚎惨叫声渐渐稀散,鱼生翅已然不觉得疼痛,却如同坠到了寒冰地狱,身体寒冷,心更寒冷,这些惨叫声都是他熟悉的人发出的,鱼生翅脑海中闪过很多面容,小海带,铁网哥,船墩子,船墩子的爹……还有渔村里的许多人,这些人都因自己而死,都是自己救了那两个人,想到这里,鱼生翅悔恨交加,已经泪流满面:“爹爹……翅儿……做错了吗?”
听不到父亲的回答,鱼轻流静静地趴在地上,早已呼吸断绝。
鱼生翅努力想要转头看看,却换来身体的一阵剧烈抽搐,脖子僵硬的根本无法转动,他感到了死亡的来临。
“爹爹一定是死了,是我害死了他,害死了全村的人。”鱼生翅眼角渗出了鲜血,混着悔恨的泪水,化为血泪,顺着脸颊流下……
“吧嗒”,血泪坠于地面,破碎四溅……
鱼生翅长吁出一口气,眸子黯淡了神采,瞳孔中那一点灵魂之光倏然幽深下去,直至从眼中彻底消失,带走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念头。
“我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