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趋行向他处

半晌过后,楚升悠悠转醒。

昏迷之中,他对外界一切都未曾有察觉,只是好似陷在了无尽的漩涡当中,他奋力挣扎着,可偏偏难以抽身得出。他越是挣扎的厉害,那漩涡越是挟裹着他往中心点而去,一点点没入无尽深渊。

只是当他仰望上空,自身却停止了继续下陷。

而所看到的,则是一片连绵点缀的星空,一如最初身中镰鼬鼠的旭日阳毒时所见的景象。

那星空当中有白色的星光光芒流转,勾勒出的穴位经络行向之所,便是赵客缦胡缨真气的流转方位。

这份真气,呈现在楚升的意识中,是一片茫茫粘稠散不去的白色,就如同在赫山房院落中那弥漫无尽的雾气一样。

东向,乃是有紫气弥漫,便以另一种真气为基础而立,自身并非特别浓郁,但依旧有几分气势。

西向,却是有寒气阵阵,好似寒冬积雪。

两股气劲,便以赵客缦胡缨真气为中心点,运转流动,彼此互不相扰。

然后,忽的便有所转变了。

而此刻,却有一道金色的真气掺入其中,自据南向,金光搅动得真气运行。

又过了片刻,再有一道青色真气搅入东向,与紫气交织连绵。

北向,依旧空缺。

看着看着,不知何时,他的思绪忽的抽离,似乎有一道无穷气力将他从漩涡中拔出一般,意识也骤然恢复,颇为虚弱的睁开双眼。

他面色惨白一片,浑身更是半分气劲都提不上来,只感觉周身忽热忽冷,不住的有欲呕之意。

怔怔的望了片刻,楚升方才回过神来,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昏迷前的一幕。

自己终究是大意了,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在绿袍蝎老这般武林宿老面前还踌躇不定,白费口舌,竟是被那老家伙当猴儿耍,一时不察便中了他的计策。

其人口中含有那三寸绿蝎,也当真是诡异,谁又能想到呢。

但终究这些只是自我辩解的话语,楚升将这个教训铭记在心。

抽了抽嘴角,那双眼的目光聚焦,却正见到一张大饼脸对着自己。

楚升心里被唬得一跳,旋即便见到那张老脸抽离,又听到那老道拊掌道:“行了,这小儿醒了。”

言及于此,老道更是耐不住,再俯身下来,一对老眼瞅着楚升,伸手拍了拍他脸颊。

“小子,老道为了救你可是耗费不少,这人情你还须得还我道门。日后可不得赖账。”

楚升张了张嘴,刚想要勉强的说话,老道却好像做贼似的低声道:“那和尚可没付出个啥,你可别认错了恩人。”

“日后你小子若是有大作为了,怎么也须得待我道门好过那些光头。”

言罢,老家伙抬起头来,正见到道义和尚在白马上,面有无奈的望着自己,白马也打了个响鼻,似是不屑一般。

翻了个白眼,老道权当什么都未曾见到,只是抬头看天,装傻充楞。

道义和尚未曾说得其他,见楚升转醒,仅仅只冲他点了点头,目光竟是转而落在了左崇光左大人身上。

和尚光头好似反射着光芒,如同真便背靠佛光一般,身于白马之上,自是给人一种高僧的意味。

“左大人,今日再得相逢,您却是已身居庙堂之上。”道义和尚笑的坦然,话音一转便是道:“由是,当年小僧三问,左大人可有言答我?”

“书生何以立身?何以存世?何以读诗书?”

左崇光微愣了一下,旋即定睛看向这神秘的年轻和尚,面上却真是和往日那小沙弥依稀有几分相似之意。

他的气度,自然已不是当年那心中为得科举忐忑的士子;而眼前的和尚,也不是往日那在花丛中逐蝶的小沙弥。

但这一句话,却就几乎将他的思维拉向了往日时光。

当年小沙弥留有一言,自是道:“...施主何时心中有答案应我,那便在何时相逢。”

而今他自京都失意得归,浮沉这般年岁,当中自也有几分心得,那三问终究是有了己身答案。

现今,果然应了和尚往日的话语,二人真就得以重逢。

想到此处,左崇光理了理衣袖,微微躬身一拜,口中道:“在下身拙,庙堂之上浮沉这般年岁,也算是有了几分体悟。”

“我辈书生幸苦读得诗书来,即是为官一日,当以百姓立身,当为君上存世,当为一身抱负读得诗书。”

道义和尚面上微微一笑,摇头道:“左大人所讲倒是有几分意思,与我那老友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当道义和尚还是那个小沙弥时,他曾经说过,虽然他那好友一生饱读诗书,才绝天下少有,挥袖既为锦绣文章,提笔可论天下大事。但纵使是如此,其人的答案始终不能让和尚满意。

言语之间,左崇光的答案,道义和尚却还是不能满意。

左崇光面上不免有几分失落之意。

道义和尚年岁虽小,但当年还是小沙弥时,却真切对左崇光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

是以,道义和尚的承认,对左崇光而言,非同一般。

老道士双耳动了动,旋即那目光便是望来,捏着胡须笑道:“和尚,你可还真是心眼极多的...”

“当初我们同德清先生相论时,你迟到后所发第一问,却不是这三问?”

“你这一问,便将德清先生问得语塞,思虑万千得出的答案,你却又左挑又捡,这处不满那处不行。这会儿,却又拿这句话来诓人,故弄些玄虚。”

道义和尚只是微微摇头,而左崇光面上却又现得几分喜色。

他的回答与天下名士德清先生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对于一儒士而言,这已经是一种赞誉了。

“既然左大人心中已有答案,那便请真正循心而为,而今虽已不在中枢,但大人一思一念,皆关切宁州百姓。”道义和尚没有理那老道士,只是冲左崇光留下叮嘱。

此言即毕,和尚旋即骑着白马而走。

广明和尚则来与楚升告别,旋即领着剩余的武僧等人,也皆是跟在他身后离去。

老道士也将竹篓背在了身后,那两杆小旗儿随风一晃一晃。

“小子,这份人情,日后可不能赖啊!”

老家伙冲楚升挥了挥手,也是扭头离去。

面上无奈,楚升也是第一次见得这般露骨的人,以往如此人情等等,切不是不言自喻的,又哪有人会像这老道士一样直接宣之于口。

他目送着老道士远去,只听得一声走歌回荡不断。

“我以妙语定得吉凶事,半日闲来半日仙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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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方也上前,将之前种种事宜说给楚升听,末了又道:“楚掌门身中蝎毒,我自也不会视之不理,便会带你往辣手毒医处走一遭,为楚掌门解毒。”

他如此做,也是自有考量的。

因他的错误决断,几路客卿都在崇安寺死的差不离十了,若是楚升再因此而亡,那就只剩临江漕帮的帮主淳博厚这个胆小胖子存活。

这对他声名而言,非是好事。

再者论及心迹,他也不是那种见死不救之人,这更与他道义不符。

“小子谢得袁义捕仁义...”楚升自是一口应下,有这一个人物护送,自己这一路怎么也会安妥得七八分。

这是好事,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只是走之前,楚升却还终究是拖着病躯做了一些布置。

有一封信,着郑风归回之时,顺带送予龙首峰邢之南。

以郑风的性子,他定然不会偷看信件内容。

这里面,其实载得多是楚升对后续的安排,这一次四峰逢难,当然有大把的资源漏出来,他龙首峰自然是要喝上头啖汤。楚升也还真是为了自家门派操碎了心,但却也看得出来他的秉性,当真是有便宜便要去占上几分,不愿落人下。

另则,却是暗中叮嘱邢之南,便须得交好戚胄甲。

凭着楚升对郑风的了解,崇安寺一战之事,他不会就这么轻松掀过的。

有极大的可能,郑风会下峰而去,或是行走江湖历练武功,或是去瀛洲寻仇,总之绝不是不敢作为的人。

而这个时候,戚胄甲将往何处去?楚升原本便有拉拢他的意图,他却选了龙须峰,但龙须峰近乎死绝,这个人又当是会作什么选择?是随郑风一同下峰游历江湖,还是另寻他处?

他军中技,在江湖中可真切是走不通的,也没有任何长处可言。

如此军中的人才,楚升不愿将他从手中漏下,最好的安排便是将他拉上龙首峰,遣至柴山。一来楚升对自己观人也是颇为自得,他自觉的戚胄甲临阵而不退,当是有极为正派的作风,由是他代楚升坐镇柴山震慑三匪,楚升也足以安心;二来,其人毕竟是军中人士,对练兵排阵之术通得或多或少,最不济也比那三个土匪头子好上不止一筹。

他若是去了柴山坐镇,那遍山的柴山匪也终究足以在他手中,拧成一股可战之力了。

其实这些安排,都是源自楚升在心中暗自对未来的忧虑。

并州、处州灾民处处,虽然有一枝梅以盗圣令号令天下群盗取生辰纲而救济灾民,可灾情如火,延绵不绝。这些手段,也只能是解得一时近火,却难以真正扑灭灾情,最多也只是延缓爆发的时间。

且三基教以并州、处州为根基,正是根深蒂固,这邪教一旦掀旗,灾民处处而应,则二州必乱。

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临近的宁州又如何能得以善存。

楚升幸苦一番,处处精打细算,从收柴山匪,到巧取肆明山积存财物,再到而今安排,都是为得日后,只愿在灾民乱匪之中,得以凭借手中一部军事力量,保得自身及门派周全,避免被灾民覆翻。

临末一事,楚升则是凭着左府及崇安寺两事的人情,向左崇光请了一封信。

这信,却正是给那天下名士德清先生的。

只是仅仅有这一封信,怕是也还并不够。

可楚升听得之前道义和尚与左崇光所言种种,他心中也已有了定计。

众人相别,如此种种倒是不必赘言。

楚升乘上有灵马,在袁方遮护相伴之下,二人自往并州而去。

身子虽然也还虚弱,但楚升毕竟是有几分武功底子,乘马轻踏而行,倒是问题不大。

两人一路而去,过宁州各处府境,经过数日不急不缓的赶路,终于是来到了并州一地。

只是相近一州,但此处却与宁州自有不同。

并州、处州更偏于南境之极,真切是山林连绵,茂密林野不断。

途径的并州府境,一路所见,却都是一副衰败之意。

这正值盛夏的烈阳如火,直炙烤的大地枯涩,百姓艰苦,尽管也知多是无用功,但却都尽力施为。这便真就是靠天吃饭了,老天若是不赏脸,百姓终究是无法可制,只能坐在田埂中望着枯黄庄稼长吁短叹。

进入并州,沿途之中所遇的匪徒便明显是多了不少,有些民人投身山林,也真切是迫不得已。

多数时候,望着这些衣衫褴褛,手持钝刀乃至于锄头的山匪,楚升也只尽量让袁方手下稍稍留情,不必痛下杀手。

村落庄镇,平民百姓在艰难挨日,期盼老天得赏些许雨水;而在城中,富豪商贾依旧酒肉不断,丝竹连绵,只是人市愈发兴盛了。

在楚升的强硬要求下,袁方并未去贸贸然联系并州的六扇门,只是掩踪潜行。实则于楚升所观,他不觉得并州的六扇门真就足以相信,毕竟这里乃是三基教的老巢,以这邪教恐怖的渗透力,真的很难说此处六扇门依旧干净。

一路所经过的村落镇子,近乎处处都有三基教的教众,或是和尚打扮、或是披上道袍,四处宣扬教义,无非便是那一套“三基三劫”的理论,不过只是空泛而叹,左右以楚升看来,不过是些糊弄人的把戏。

但偏偏搀和了些神鬼之事,编出些或真或假的传言,却引得百姓趋之若鹜。

再则,这些教众最是明晰如何拉拢人心,往往只是略施小计,小恩小惠,便引得一村一庄的穷苦百姓都尽入其教。

这行径为事,分明已经不是一简单武林门派所能为之事了。

若是说没有翻天之意,行那竖旗之举,袁方与楚升便是第一个不信。

另则有一事,则是楚升一路看在眼中,心里啧啧赞叹不已的。

并州百姓,多在家中立有一长生牌。

牌位之上所得,分明便是“一枝梅”三字。

其人侠义之名,便是在这两州之中如此盛行,为盗达了这般境地,谁还能真的鄙夷的唤他一声“盗”呢?

袁方也是看在眼中,面上不知作何表情,他知道这缘故,更知道这些赠给两州受灾百姓的钱财来自何方。

但正是如此,他才感觉分外不适,其人为义捕,天然便和盗匪对立。

可眼前所见种种,他也真就难以违心的说些不是。

这等事,他们义捕做不了,也只有那天下盗圣,侠盗一枝梅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