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稚僧论佛、老道卜卦

清玄观主并没有说错,崇安寺确实是一山野小寺。正是位居于那崇安城府境内,其境中多山,但山不高又不险,即算不上名峰也谈不上大山。而这崇安寺居于其中,即无名僧,也无高人,是以这道场着实普通。

这寺中香火也并不鼎盛,几十个僧众在寺中艰难度日,不过尔尔之意。

但这几日,众僧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少,却是有一大人物入住寺中礼佛。因而除了平日里多了几分规矩之外,那香油钱则是十足十的,是以众僧都是极为欢迎。

老主持为贵客讲佛,后者便是盘坐在蒲团之上,双眸微微的闭着,仔细聆听佛音袅袅。

老和尚佛法谈不上精深,是以说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口干舌燥之间,已经是胸中无物了。

由是来客也睁开了眼,谢过行礼之后,又请老主持同他在山中走一走。

山林之间,鸟语不断;寺后曲径通幽,乃是另一番天地。

老主持叹了一声,终于是道:“十数年前施主往京而去,便来我寺中礼佛听禅,彼时和尚我还能代佛传法、续佛慧命。但时隔经年,施主自京而归,已是名望如烈日炽阳,想来眼界也与往昔不同,而今我已是无佛可讲,无法可传了。”

“施主与我佛有缘,若是想领略更高深的佛法,当去佛门八寺之中礼佛,天台寺便在附近府境当中,何不去访?于我一乡野小寺之中,也实在是有些受之无益...”

这老和尚的确实诚,哪个主持不想着自家佛寺香火旺盛,他却说这番掏心窝子的话,便不是自揭了老底?

贵客右手微抚长须,左手背于身后,目光流连在周遭的绿景当中,好似是没有听到老主持所言,只是颇有些感叹,“当年我来时,主持还未有这般苍老。而今有归日...果然是事是人非,而今主持面上已添了几多岁月,我也有难掩的白发。可偏偏这寺后的美景,总是没有变化过...”

“阿弥陀佛...”老主持扣动着念珠,低眉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何以解?”

“刹那生灭,不住自相!”老主持上前触及一叶之上的露珠,顿时水珠绽碎,如梦如幻。

“世间万物都因缘际会,都是虚妄暂有,故如梦幻泡沫,这种虚妄无明。”

“若求自在真心,则无需执着于眼前所见,如是方有三千烦恼丝。”

“主持的这一佛论足可比拟京中白马寺高僧了啊...”

“...这也非是我所悟得,而是有人指点得来的。”老主持面上报赫,有些难掩的羞愧,若是他自己体悟到这般佛法,也不会存身于这山野小寺了。

“如主持所见,万物为空,那岁月呢?白驹过隙间,不觉我亦是满头白霜,年华已是不复在,这也是空吗?”

“那人曾有言:一切为空...所谓时间,也不过是妄心的流转。”

“可生老病死,却不是人世常情?”贵客面露疑惑,摇头道:“若依主持所言,可能有岁月不曾沾身之人?”

“或许有...”老主持面露迷惘,他的佛法还不曾到这等境界。

“那于我等普通人而言,时间为空,又如何解释?”

“十二缘起,随业流转。”

贵客默然,他滞了许久,方才又道:“年少时,奔赴功名之前,我曾欲随众友往天台寺礼佛...”

说起往事,他目光迷离,“但途有暴雨受阻,是以曾避入贵寺暂歇;及至雨过天晴,道路却又泥泞难行,由是不得不滞留一二日。”

“彼时,我贪恋美景,曾私入贵寺后山...”

捻起一片叶,贵客坦然笑道:“便是看到了这曲径美景之中,有一小和尚在花丛当中逐蝶。我自忖年岁较长,便教训他不仔细颂佛读经,却在这里游玩。可小和尚却笑我只是痴凡之人,他同我说:我这便不是在领悟佛法吗?”

“主持,嬉戏玩闹,摘花逐蝶也算是领悟佛法吗?”

老主持当真哑然,不知如何以对,以他所见,这自然不是的。

但贵客刻意说出来,想必又不是这般简单。

随着贵客话语一一延伸,似乎有一副花卷便在这寺后山林中披展开来。

年轻士子问小和尚,“你如何在嬉戏玩闹,不去随寺中众僧颂佛礼佛?”

小和尚伸手想要抓一白蝶,但白蝶忽忽然振羽而飞,绕弄得小和尚左跳右追,耗了好一番气力,终究是没有所得。

由是在气喘吁吁间,小和尚这才有时间抽空望向那士子,“我便是正在领悟佛法...”

“胡说,你明明就是偷偷溜出来玩耍的。”

“那你以为,如何才算是探究佛法?”小和尚振振有词,反问道:“诵经念佛、晨钟暮鼓,如此才算是吗?”

“灵山在何处?不在西天而在方寸之间。方寸在何地?不在于南北东西而在我一心之间。”小和尚虽然年幼,但口中所言却是气势十足。这般话语,道灵山、道西天,以己身所立即为悟佛,如此气魄当真少见。

“我心中有佛,所以脱舍外事而只尊本心;他们心中无佛,所以追逐戒律而苦苦悟念。”小和尚圆溜溜的眼珠转动,面上带笑,转而又问,“你是儒生,也是饱读诗书之辈?我来问你,你不辞辛苦前来礼佛为得是什么?”

“你非是礼佛,而是为求心安,可是将一生愿景都随着些许香油钱捐入佛寺,你真就心安了吗?佛便会庇佑你能金榜题名不成?”

士子连连退步,张嘴不知如何应答,小和尚身具慧眼,一言勘破他心中所念。

“我...我...”士子面色涨的通红,憋了一肚子话,终究只是糯糯答道:

“这一次科举,五目之中,我有四目已是有大把握!才不是如你所说...”

“施主若真有大把握,也不会这般慌慌张张吧。”小和尚笑着摇头,“施主...你着相了。”

士子汗流如注,忽的退后一步,长长行得一礼,旋即扭头便走。

可方才走了三两步,他忽然便是顿足扭头,见那小和尚要往林间深处走,他急急叫道:“还未曾请教高僧法号!”

“因缘际会,皆都是虚妄暂有...”小和尚没有回头,只是固执的往荆棘山路上攀,“若是有缘,自然再会;终归无缘,不必相逢。”

士子左右难解,干脆又叫道:“只须说个实际的吧...”

小和尚此时攀上了高处,回望之间笑着摇了摇头,“那便说个实际的,我素来有一好友,一生饱读诗书,才绝天下少有。其人挥袖既为锦绣文章,提笔可论天下大事。但我有一言问他,他的答案始终让我不满意,施主何时心中有答案应我,那便在何时相逢。”

士子年少气盛,鼓足勇气叫道:“还请说来...”

小和尚双手延展开来,面向士子往后倾倒而下,须臾之间便从他视野中栽了下去,但有一言始终回荡在山林间,经久而不散。

“书生何以立身?何以存世?何以读诗书?”

————————————————

灼日高升,林木之间的露珠很快散去,官道之上,却又有一众弟子在匆忙赶路。

若是寻常,倒也无人在意,官道之上常有这厢情况,只是这次却引得行路之人连连侧目不已。

原因无他,只是这一行数十人,皆是容貌尚可的女子。

那身姿窈窕,背负长剑,一同乘马而去。纵然是横看竖看,都是极为养眼和难见的场景。

这行人策马飞奔,也就直至行到此时,终究是不得不停下来缓上一缓。

附近正有一村落,是以众女子便在此处暂且歇脚。

如此难得一见的场景,自然是引得村中百姓侧目不已,但终究是望见那柄柄长剑,颇有些不敢靠近。且又有两个年岁颇长的师太坐于首位,皆是肃穆不言,面色凝重,单单坐在彼处,已是有几分严厉之意,唬得他人更是不敢多看。

可偏偏,却有一人身着道袍,手里拄着旗杆蹒跚,背上背着娄,正是一脚一缓而来。

其人似乎是赶了颇久的路了,举目四望之间,也就只有彼处众多女弟子所处的地方显得阴凉,便也就厚着脸皮往此处而来。

“止步!”一女弟子肃声上前,手中长剑半拔,以作警示。

“小道没有歹意,没有歹意...”

这显得有几分狼狈的老道慌忙的摆着手,无奈擦汗苦笑道:“只是日头实在灼热,小道又赶路颇久,还望能占得一角阴凉以作歇息。”

那女弟子不禁一笑,莞尔道:“你这般年岁,还称‘小道’?”

“在下虽然出身道门,可却连半分道家秘法都不通,只是晓得些算命测字的门路,实在是小道而已...”

这道人言语里给自己贴金,腆着脸又问道:“不知可否...”

女弟子不能决断,本能的往后去请示二位师太。

两位师太抬眼望去,当下便见到这道人面有奸猾之色,一眼观之便为人不喜。

又见其人捋着他那几根鼠须,道袍脏乱,道冠歪斜,哪里像是个正经道人。

“我为佛门中人,你为道家人士,彼此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道人面上笑容不减,口中道:“若是如师太这般说法,那我可就更应当要占得一边了...”

天下佛门、道门,彼此鼎立。是以,这老道人便有此厢说法。

这话倒是有几分挑衅的意味在里面了,二位师太眉头顿时一竖,自有一股威势临下。

这道人立刻就怂了下来,慌不迭道:“小道说得错了,说得错了...我只需占得小小一角即可。怎敢去占这半边树荫呢?”

见二人还没有要同意的意思,道人望了望越发炙热的烈阳,嘴里发苦道:“这般罢,小道我也不平白占一角阴凉。”

“我可以为二位师太免费算上一卦,如何?”

道门人来说为佛门人算上一卦,这岂不是天下最大的笑话,但二位师太本就心中颇有些难安的意味,听了这话,却不禁有些迟疑,便是道:“你且随便算来,我也就随便观之,你那卦象...”

“我这卦象,定然是天底下最...前三准的!”这道人口中忙说着大话,一边又取出旗子挂在杆上,随热风飞扬,反倒是惹得众女弟子都不免莞尔一笑。

却是那旗子有两面,一面写着的是六个大字——“测运程算手相”。

另一面,赫然却写着:“祖传秘方跌打酒”!

“你这老道,也是好笑,还兼得江湖郎中不成?”

老道全然不在意,哈哈笑道:“不满师太,老夫祖上三代都是开医馆的。奈何家道中落,为了生存,我才入了道门,拓展其他事务糊口。”

“其实...按摩正骨才是我的专业!”

说笑一通,这老道便正了颜色,问道:“师太要算什么?还请说来...”

两位师太笑罢,面目却也都凝重严肃,转念便道:“便算这一去若何吧。”

只见这老道一手抚着胡须,一边装模作样的在二位师太面前转悠了两三圈,左手五指掐动连连,如此忽的叫道:“二位师太,要不买几瓶跌打酒?早晚用得到。”

“有何说法?”

这老道便在二位师太面前比划着,拖着长腔道:“我目测二位师太印堂发黑,眉间有煞...若是执意往前,近日将有血光之灾啊!”

“铮!”

长剑骤然点出,老道慌不迭的退后了数步险险躲了过去,一师太却是咬牙道:“老道士,莫不是给你脸了?”

老道面上涨的通红,哼哼唧唧道:“忠言逆耳,老夫岂会胡言乱语!”

“我看你这老道今日便有血光之灾!”

“不信就算了!”老道士一甩破旧衣袖,哼唧两声摊出手来,“二位师太,你们还未付钱呢!”

一个女弟子叫道:“你这老道士好生荒唐,先前便不是有言,借一角树荫,因而免费算卦吗?”

“相信免费,不信八十!”老道士当即不依不饶,大声叫嚷起来,“诸位快来看啊...这群佛门的家伙,算命还要白赊账啊!”

“八十文,八十文都不愿给!这就是他佛门的做派啊...”

村民看得稀奇,越发的围观起来,二位师太面上颇有几分难堪之色,自是从怀中丢出钱财来,“便同你老家伙留着买副棺材吧!”

被这番搅扰,二位师太只觉得晦气非常,也没有心思停留了,匆匆便动身起来。

老道见人皆被自己气走了,面上兀自露出得以的笑容,便晃晃悠悠上前去独占了阴凉,倒是乐得个好不自在。